2012年1月19日 星期四

訪問 劉天明(四)


PK你會覺得香港的編舞是缺少了某些人生、生活的看法,或對自己本身的探討不夠多方面嗎?

TM:有些人常常都會問創意的最基本是甚麼? 在甚麼機會下我們會用到創意呢? 因為我在創意書院教書,我每天都問自已如何教創意呢?是無得教的,但是如何將一些最基本的東西發展創意呢,我沒有很多答案,但我覺得保持著思考是重要的,如何保持思考呢?例如去看報紙,你可以看到很多奇怪事發生,比如說很慘的故事,早前在歐洲一個地方,有一對父女因為去路營忘了拿魚竿,折返時爸爸給隻熊食了,然後他女兒打電話給媽媽求救說:「爸爸的頭沒有了。」媽媽以為她在說笑「媽媽我好愛你,這是我最後想跟你說的話,這次不單止牠一隻,牠還帶着幾隻小熊來。」最後她都死了,真的很慘。

所以比如我們看到這些新聞,會令我們對人生有反省,對生存意義有反省,對家人或死亡這些東西突然間變得很近,可能會令到我們想做一些事來表達,而你們作為認識跳舞的人,可能就會選擇用舞蹈來表達出來。我之前問過刑亮為何選擇了跳舞,他說沒有其他媒介可以像舞蹈能夠完全地去表達他。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專長,我可能會選擇文字,你選擇其他,但我覺得至少要跟這個世界是有關係的。

我們如何才可以跳得特別呢?其實是無得刻意去營造的,就算可以,營造出來的都未必能夠吸引人,重點是要從內在散發出來,所以平時要多看,多收集故事,把它們都儲起來。還要尋找自己喜歡的東西,發掘自己的可能性,比如我喜歡咖啡,我一喝就知道這咖啡是從那來,這其實也是自信來的,我想這自信可以令作品帶來改變,你有自信夠膽做,就已經成了創意,但你無膽又想做,你去上網,嘩,你見到NDT曾經用過這方法,我去拿一點,然後見到Akramset用得好你又想用,呀誰用了些甚麼你又想拿一點……有人真的會這樣做,這種挪用可以是一種方法,但你挪用得幾多次呢?是會虛空的,因為都沒有point

之前大連有間化工廠漏毒,然後當地市民上街遊行,結果被鎮壓啦,之後他們就約一齊在街上散步,帶着口罩,上面寫着「我不要PV(注:滲透汽化,Pervaporation,簡稱PV);那些女人更利害,走去公安那裏說:「呀公安,你好熱呀?我幫你擦汗呀。」但他們又成功將一些他們的感受表達出來,亦令政府有改變。所以回到最基本,如果你有些東西很想表達,那東西自己就會走出來的,亦之所以我們有些朋友來來去去都講失戀呀、孤獨呀這些,因為他真的是一個人嘛,沒辨法,但做得多會比人笑的。

PK一邊聽,我覺得香港的環境比起外面其實不錯了,只差我們願不願意往前走多幾步。

TM:有次我跟李智偉聊天,說到英國有這麼多個團,我們就只知道一個DV8,就覺得DV8是個好棒的團,外國嘛;荷蘭也有很多團,我們都只會講NDT,那其他呢? 其他的團也有做東西呀,對吧。所以我們要什樣放眼去看其他人呢?香港這種文化很特別,喜歡抬高別人,踩低自己。

PK對呀,為甚麼呢?

TM:沒自信呀,如果有自信就做囉。如果你想做的東西做到,成果是好的,又有人看到,那你就應該會愈做愈好的,好像詹瑞文是這樣,戲劇好多都是這樣,3102070場再演再重演。

PK我想其實學校是一個很根本的源頭,學校不會給自信給學生,那些自信都是學生自己找回來的,但如果你不踏出這一步,你就永世都不會有自信的。

TM:所以要真的去放開眼晴,我們見到一些內地的同學,他們好像很大膽,甚麼想做的都做給你看,而你問我們香港的學生有沒有問題,「沒問題」,但心裏面有好多問題;你問有沒有想講的,「沒有」,但心裏面有好多東西想講,或有人就等你的答案。外國人就不會啦,可能他們的文化沒那麼多壓迫,你問他問題,他喜歡就答,不喜歡就不答,很看出那一刻是很坦白的,但香港人很不坦白

PK那種不坦白是對自己不坦白呀。

CY在這樣的環境,你覺得我們和我們的下一代可以什樣做呢?

TM:好難答呀比如內地的方法就去鬥,適者生存,來到香港的通常都是survivor,所以你見到他們的野心很強,也堅毅無比的。

PK你對HKAPA的看法呢?

TM:舞蹈最重要的養份是甚麼呢? 對,要好的舞者,但什樣才可令好的舞者發揮最大的效用呢?這一點我覺得是更重要的。所以會不會多一些編舞堂,或嘗試多做創作呢?比如APA現在做的,雖然我不是局內人,但我見到的是,在課程當中還是一些比較專科的教學,要去訓練一個舞者,第一年入APAgenerally不同類形的舞都要學,之後就去選你的major,直到畢業就剛剛好在那個major裏做到一點成績,但創作呢? 但知道只靠做創作來生活真的很難,這是香港的文化,要看創作就買外國的東西,之前DV8就得到很多推廣,但其他兩個本地節目就不太覺得。

PK你意思之前撞DV8的那兩個演出?

TM:即動藝的《得閒飲茶》及Daniel的《灵灵性性 — 天體樂園2011》,其實他們是一起做宣傳的,但那存在感始終無DV8強。

CY是呀,但何解呢?

TM: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們心底裏總覺得本地的東西是差一點的,我不知道你會不會,但我自己很抗拒這想法,但這卻是主流社會的想法,其他地方的東西總比我們的好,作家的要看九把刀,不喜歡看董啟章,但都是在台灣成名回港的;比如周書毅,他不是一出來就成名呀,都需要一些機會給他試很多玩很多,他才可以生存得到,但香港的空間就不是很多。空間不是很多,可能是因為雞先或蛋覺的問題。

PK你看過這麼多演出,你現在最想看到甚麼的作品?

TM:一些真誠和極致的東西。

訪問 劉天明(三)


選擇/放下/往前



CY一直都知道你在舞蹈圈這裏放了很多力和精神,心裏也有把火,但最近知道你打算不再做舞蹈的東西,我想這是你人生中的一個轉捩點,為何你有這個想法呢?

TM:我的性格是就這樣,我適合也享受去做一個當下的感覺,我也有能力令去促進一些事情的發展,例如阿潘心裏有個想法,那我就把它去完成,這個我是沒問題的,但現在我慢慢去到一個位置,大家會對我有一個期望,阿天明不如你想一個計劃出來啦,你想做的我們都會盡量去支持。OK,我就去做啦,但我在想,我去找資助去做演出,其實同時身邊都已經有很多人在做相同的東西了,而且去到這幾次,開始找到資助,有project在手上,但原本說過會一起的人都說好忙、不參加,甚至不了了之。

最近我在推動舞在平行綫系列的那三個舞蹈製作,花了很多心力去令事情進行﹣那好像是我的甚麼事﹣我開始反省。如果將來要我參與一個製作,你要我幫忙找音樂、做主持,沒問題,但如果要我去倡導一些事,我不想,因為我覺得好繁複好累。我想簡單一些,然後抽身出來看我們的大環境和政策,如果有時間,我會仔細研究APA的制度結構,甚至在康文署及藝發局這些政府的funding底下,他們政策的取向是甚麼呢?有甚麼可能性可以給他們提出呢?我想去做一個詳細、獨立的研究,可能我會去讀博士,從舞蹈出發,去研究整個香港的藝術生態。

如果我的人生都在策劃新的製作,那做到最後,可能在香港舞蹈歷史裏會記錄某個年度,劉天明這個人做了這些東西,但我不想,我不在意劉天明這個人做了甚麼東西,但我想改變,改變這個社會。我不是要拿着旗幟走出來說着改變,是我study到這些情況,然後提出一些意見,而這些意見會去到在學的或在位的人那裏,他們會問我的意見,然後我會提出一些真正的建議給他們,可能那才會有所改變。

PK是我們的環境令你下了這一個決定嗎? 因為你現在做的東西沒有幫到或改變到很多人,所以你做了這個選擇?

TM:可能出來的感覺有點負面,但同時我有一個很強的感覺,就是多了很多人去做這些事,比如說你們倆、德貞、DanielAnnaVanessaAnthea等等,我見到有愈來愈多去set up我這一個角色,有這麼多人應該是開心的。我自己啦,一方面是懶,有這麼多人去做我就可以不用做啦;另一方比較正面的去想,我覺得好像要去走下一步。也許這個圈沒有我的話會更好,因為我已經很習慣地被依賴,有些朋友到最後一秒鐘會走來問我意見或幫忙,給了意見後會很快被取用了,這對作品來說可能是好的,因為最少它完成了出來,但對那些編舞是不健康的。這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,「你知道你要去那裏嗎?」,可能很多時都不知道,但重點是你享受這一刻嗎?有些人享受,可能是因為做到別人的要求,大家都覺得我OK,但到了全世界都覺得你OK的時候,就可能對自已沒有了要求,那可能就是要停的時候。

在現在的制度之下,我們還可以把握多一點,去爭取一些機會回來,其實有很多東西我們是可以做到的。比如在英國,每年都有Fringe Festival,己經幾十年了,但在幾十年之前為何會有第一個Fringe Festival呢?我心中在想。而我想我應該要做一些研究,一些政策上的研究,要用一些道理去跟別人講,因為事實是很悲哀的,我聽說藝發局的撥款機制不會再增加對舞蹈的支助,因為舞蹈的觀眾只佔全港入劇場的觀眾一成以下,這是事實,話劇演出隨時可以在大劇院上演三十場,我們只可以在黑盒劇場演兩場,所以這真是蚊跟牛比,但我們是否就由始被市場主導呢?是大家喜歡看甚麼我們就做甚麼嗎?我們就要失去這平衡?這是我一直在問的問題,而機制就是要這些數據,但我們是否可以用另外的一些數據呢?比如說資源分配是可平均,用十萬元去做一個舞台劇跟用十萬元去做一個舞蹈製作,其實是不一樣的。在舞蹈演出裹舞者要跳得好跳得齊,與一個戲劇演出演員對白講得好講得清楚,它們當中的時間和要求是差很遠的,而我們是否可以用錢來量化所有的東西呢?是不可能的,但現在的機制就是這麼想,我們給了這麼多錢,又要公平平均,又要有不同的照顧,但這些數字全都是假的。正因為這樣才驅使我繼續去做,比如在Positioning系列的演出,由環境舞蹈到solocollaboration,至少我覺得整件事是work的,有水準的,但我們已經用盡所有氣力去做去sell演出了,他們又不是明星。我很清楚我們在戶外的演出,是有令到更多觀眾覺得舞蹈不是這麼難看不明白的,但又時候我們又很蠢,做一些現代舞是很慘很悲哀,很多負能量的。

PK可能我們在這些政策下面都有太多負能量吧。

TM:可能是。將心比己,那如果這一刻我是一個觀眾,一個中學教師去看演出,我還要去看人家掙扎嗎?當然去看Talk Show啦。

CY我也聽一些觀眾說過,放工後人已經很累,所以不會去看那些不開心的舞。

TM:還有另一個很大的困擾,就是喜歡跳舞的人卻不喜歡看跳舞,好像CCDC Dance Centre有八個studio,每晚的晚間課程是全爆的,但為甚麼他們不會是我們的觀眾,每次的演出都是很小人來看? 這是我們當年做Positioning的原因,先不做劇場的演出,我們先去不同的戶外做一些環境舞蹈,吸引人家去看,以為可以在街上吸引到一些人進劇場看他們的延續,但因為相隔得太長而沒有完全成功,很慘,是這個program要反省的地方,但慘還慘,生活是很慘的,但我們繼續做一些很慘的作品出來,那就更慘。

訪問 劉天明(二)


TM:劉天明
PK:黃碧琪
CY:Cyrus Hui



為何選擇了舞蹈呢?

TM:過程是很迂迴的,小時候先開始接觸土風舞,中二時因為老師的建議就開始看香港藝術節的演出,之後就喜歡了,看了一段很長的時間。到了中六,那時18歲,因為很想come out,那就選擇了一個最安全的方法,就是去幫林奕華工作。當時跟他做了兩三次助理導演,幫他做一些排練上的東西,我就是從那時開始接觸到要做一個專業製作是需要準備甚麼,因為我就在他的旁邊,幫他記下他需要的東西,再整理及處理,每日排練就是在寫notes,那時是97年。

去到大學開始跳現代舞,第一個現代舞老師是Jocelyn Chung(鐘碧霞),到我考碩士的時候,因為我的成績不是最好的一批,如果想學校收錄,我一定要做一個只有我才做到的題目,那我就做九十年代現代舞的編舞。開始時我跟阿潘(潘少輝)Jacky(余仁華)、小梅(梅桌燕)Yuri(伍宇烈)他們做訪問,又翻看很多以前的節目場刊,跟住就嘗試將他們的歷史寫出來,因為我覺得有些東西是需要記綠下來的。

因為想再認識他們多一點,那我就開始上他們的workshop,如當時東邊舞蹈團請了小梅在屯門大會堂開的接觸即興班,我記得那時有三、四十人一齊上課,通過她的教學,在她身上理解到很多東西;我又上阿祿(王榮祿)的另一個workshop,那時候很喜歡用“全男班”及“全女班”來開班的,那阿祿就教我們幾個男仔跳舞及幫我們排舞;因為想理解Yuri,我就去Hong Kong Ballet Group,跟那些小妹妹跳了一次演出;至於跟阿潘,我們就開始了「舞蹈青年」的計劃,我又去了CCDC Dance Centre工作。就是這樣,我在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中,接觸了很多不同的人,及進入了這個圈子。

我當時在CCDC(城市當代舞蹈團),在那時候的教育及外展部幫手做宣傳,我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宣傳自己有份參演的第一屆舞蹈青年。那時候阿潘開始要回大陸工作,而他有一個心願,想將CCDC在沙田坳道的那地方活化,變成一個舞蹈中心,所以我和李智偉就策劃重新裝修現在的Studio 7,它的前身只是一個存放雜物的貨倉,但它的再前身其實是孕育了小梅那個年代很多編舞的一個小劇場。就是這樣我們將Studio 7做了出來,又將沙田坳道的那地方改名做CCDC Dance Centre,那時候很有火很有熱誠,想搞很多program出來,我和Ronly(鄺韻儀)去做很多學校文化日的活動,又做很多舞蹈推廣的活動;那時阿潘有一個很強烈的信念要培育香港本地的編舞,又因為覺得在外面租studio排舞太貴,想利用Dancer Centre的資源令大家減少負擔,所以就推了顆伴計劃出來。Dance Centre出來之後,就有些現代舞的編舞想在這裏做些東西,他們組織了一個Independent Dance Association,想在Dancer Centre舉辦I-Dance Festival,但我們沒有錢,只有場地,那我們可以做什麼支援呢?我們可以開workshop,可以做演出。我們找了一班APA的學生和畢業生做site specific,也找了一班資深的老師如Aaron老師、小梅、惠美等來教課,他們都很好,一口便應承,雖然我們只有少少車馬費給他們,他們都不會在意那少少的錢,但我們是尊重及多謝他們的支持。在那一刻整個舞蹈圈的感覺是很強很齊心的。

之後大團想我到他們的節目部做節目推廣。大團一年有四個製作,我就要在演出前的兩個月準備好宣傳稿,通常那時候編舞都努力在排練中,你去問他作品是關於什麼、想用什麼照片、用什麼名字等等,都未必可以答到你,或答你一些很虛很大的東西,那我就要開始想和負責寫啦。除了一年四個大製作外,舞團還要接很多commercial job,有一次我們要去北京,他們要求除了演出外還要多兩個model做銅人,那我要做什麼呢?要處理很多突發事件、去見客、交流、找音樂、找顏料、幫大隻model化妝…..當然學到很多東西,也很開心,但開心完後我就想,如果我的一生就這樣繼續做下去,我可以去到那裏呢?我覺得不想這樣,那就慢慢淡出,之後在機緣巧合之下我去了現在任教的兆基創意書院教書。

PK我覺得這次訪問可以讓APA學生和閱讀者知道為甚麼會有CCDC Dance Centre studio7,其實很多東西的出現都是因為背後有很多人付出的結果。

TM:我覺得我們很幸運,因為曹誠淵先生他很有心發展我們的舞蹈,他的人生都在這裏貢獻及燃燒了,我很感激他。剛才講到阿潘想活化Dance Centre,那時候曹生用了很多錢去發展廣州及北京的舞團,而阿潘就跟曹生講一句我要裝修,OK,就是這樣簡單,看上去很豪邁,但其實是一種信念,就像一個大家庭,我們應該要盡量幫助。但當然,愈來愈多人去善用這些資源,都會做成一些新的問題,例如爭用場地或地方不夠用,不過沒有東西會足夠的。


訪問 劉天明(一)

訪問天明序一﹣ 許俊傑

       劉天明是我的朋友圈中少數可以稱作「萬能」的一位,心中有一團火,朋友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第一時間便會想起他,而他總想到多過十個意見給你選擇,無論是創作、行政、文字、音樂、概念,什至生活上種種……但有一天,從朋友處聽到消息,天明決定離開舞蹈圈。心中一痛,這位朋友,是什麼原因令他做了這一個決定呢?只是他私人的原因,還是我們舞蹈圈令他感到無可戀呢?


訪問天明序二﹣黃碧琪

  坦白說我是在畢業之前的一年才認識劉天明的,當時對他的認識還不是很深,只知道他是一個很資深的節目監製。透過這次的訪問才真正認識他。在短短數小時的對話當中,天明讓我能夠了解自己更多。他的故事與經歷告訴我,自己對身處環境的了解不足嚴如一隻井底之蛙,而且是一隻一直在自怨自哎的井底之蛙。在整個訪問結束之後,天明教會了我一件事,就是小點埋怨,多點了解,再用百分之一百的努力去行動,那麼你想要的一切已經掌握在你手中!


背景簡介

大學藝術系學位,主修藝術史及比較文學。碩士研究論文是關於香港90年代的編舞,寫了一篇大約180頁的論文,從此進入了舞蹈界。
現在這一刻是全職的通識科老師。